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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伶歌婉转

白韶的皮相年轻漂亮,却是个已有四千多年道行的老鬼。虽说他一睡就睡过去三千来年,那也还有近千年的精彩呢。至于做鬼之前的记忆,许是隔得太久,多已随风散了,只依稀记得那时候身边像是还能瞧见许多女子衣衫,后来便渐渐少了。

“是个机灵的小鬼,可惜呀,我的本事只合男儿来学,你这小姑娘就不必想了。”也不知白韶想到何处去了,眼前人分明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季珑却从戏谑之外寻出几分若有若无的宠溺,竟颇似平日里那些拿自己没办法的亲朋长辈。

“听您这么一说,反倒叫我好奇,究竟哪家本事如此不讲理?瞧您身旁并无旁人,想也不是要教我生孩子吧?”因着这一重大发现,季珑自会面以来一直起伏不定的心绪忽而就平静了大半。她夸张地清清嗓子,才笑眯眯地开口,语气轻快了好几度自不必提,还转眼就把横在“前辈”与“晚辈”之间的繁文缛节忘了个精光。

“倒不算什么厉害本事,不过是我初做鬼时修行不济,尽日走不出几步,说话也无人相闻,幸而身边尚有自幼相伴的瑶琴随葬,供我日日抚奏。后来,有位附近人家的男儿偶然迷路至此,听了一回,从此十分仰慕于我,仰慕于我……”白韶说着说着声音便轻了,扣住瑶琴的指掌却渐渐收紧,白玉似的指节上甚至隐隐可见经络似的青黑色细纹。

“再后来呢?”季珑忽然插了一句,隐约像是一声叹息;孩童似的声音在主人刻意拉高声调的时候愈发显得纤细尖利,很容易戳破或搅散什么。白韶蓦地从那些泥沼般的回忆里醒过神来,有些羞恼地瞧向那声音的主人,却只见季珑刻意睁大自己幼鹿般的眼眸,眼底写满好奇、催促,那模样尤其纯稚无辜。

“再后来他因家贫被卖去了戏班,许多年后才找回此处。那时候他已是各地戏园子竞相追捧的红伶了,闲暇时却常来此处唱戏,只盼再听我抚琴。”白韶轻叹一声,勉强收敛了神情,如画颜容上却仍绘着几分似哭似笑的微妙神情,“他怎知调琴虽妙,日久年深我却早已有些倦了;每每见他低吟浅唱,一时欢喜一时踌躇,一时气震河山一时肝肠寸断,反倒觉得十分有趣。”

“那时候我做鬼也有些时日了,方圆百里来去自如,渐渐便动了心思,不时摄来些脂粉油彩,偷着学他描画眉眼……”说到此处,白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大的乐事,眼中笑影纯澈,说不出的摄人心魂——若不是他双颊、脖颈都渐有大片青筋似的纹路蜿蜒鼓动,季珑还道眼前人化鬼以来,数千年未入轮回也未消散只因恋慕,无关怨念。

聪明人都知道,跟一个钻牛角尖儿的人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而不同常人的那部分经历告诉季珑,这句话对陷入怨念中的鬼也非常适用。可惜眼前这位太厉害,看着也不像是愿意让她超度的。

“如此,您说不合我学的想必就是唱戏?伶歌婉转,彩袖翩然,是该男儿学来好看。”虽说我平常听戏,不拘是给人配刀马都不成的,还是成角儿的,倒多是女旦。季珑只略一沉默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幼鹿似的眼光落在白韶怀抱的褐色瑶琴上,却不自觉地流露几分温存认真,“不过我瞧您大梦初醒便将它带在身边,想来这操弦的技艺也未落下——不知此道可近仙途?”

“乐师百工甚至为官务农,凡为世之所存,何事不可悟道?”白韶漠然道,眼底神情愈冷,就仿佛他对操琴之事不只是厌倦,而是深恶痛绝一般。

“只要能入道,别说是唱戏,便是经商务农洗衣做饭我也没什么学不得。”季珑一愣,不假思索地答道。

白韶细细看了她一阵,忽而轻舒广袖,将季珑从她身下的大红棺材里摄到近处,居高临下望进她眼底:“你若只想学琴,五音十二律我还未全忘,倒是也可教授一二;若是为求入道,我这里却非叫你扑粉着墨,万丈红尘走一遭不可。”

“那有何难?我自幼生性惫懒,唯独习武勤勉,便是为了日后四处求仙访道方便。若在此处便得仙缘,日后管他刀山火海荆棘雪原,我自当以此身闯荡。”季珑便不躲不闪地同他对视,幼鹿般的眼眸甚至盈满轻松的笑意,纤细如孩童的声音却分外坚决,“说来我从前也常去听戏,自认身手不输台上那些带功夫的大角儿,您瞧我做个武旦可还成?”

“我瞧你嘴皮利索性情无赖,倒是个做花旦的好材料。”白韶终于忍俊不禁似的,眉梢眼角都晕出浅浅的笑痕。从季珑的角度看去,恰巧可见一片威仪的金色云纹自白韶胸前血红交领而起,向两侧肩部一路蜿蜒,最终与肩部羽翅样的金饰相连,一张如画笑靥簇拥其中,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如此容光极盛之态,不愧是修行有成几乎尽褪凡身的准仙人!季珑好不容易从被迷得七荤八素的境地中挣脱,眼前忽然垂落一抹点缀金线的艳色,接着是白玉般的指节轻轻擦过眼周,并不比寻常鬼物寒冷,季珑理所当然躲避不得,却感到一种久违的颤栗。

她强忍着吞咽口水的冲动,仿佛过了许久,才再次听见白韶略带笑意的声音,“你这眼睛清如稚子,也像是花旦的眼睛。可惜我天资驽钝,当初第一次瞧那人唱戏,唱的是青衣正旦,我便也以青衣入道,数千年来梦里梦外都只唱青衣;你若想学,初时便也只得随我从青衣学起……”

好熟悉的流光……那该不会是功德金光吧!虽然白韶通身衣色如血,除却双肩矗立的金色羽翅,就只在袖口与领口/交织着些许流光的金线,但把她两辈子撞过的怨鬼有一个算一个都拎出来,除了眼前这位,就问还有哪个身上糊过如此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功德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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