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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改故辙

这时候大部分的儒生都已相继转醒,方更泪眼见大雨犹落得山洪也似,众人或伤或虚,实不宜久留,便急急催促四大掌门与邵广晴各自带领众人离开。那辛雁雁留在荆天明身旁怎么也不肯走,陆元鼎几番劝说不得,心中虽是又妒又怒,却也不好当着旁人的面发作,只得沉着脸随众而去。花升将跟在方更泪后头走没几步,回头一瞧,见荆天明竟不跟来,扬声唤道:「荆兄弟」荆天明抬头回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花升将放眼望去,见在场百余丐众四处倒坐着,心想荆天明大约是得和丐众交代一番,便点点头喊道:「那你快一点儿啊别耽搁太久」

这一日,生还的儒生共计三百五十余人,另有两百多个儒生相救不及,当场毙命,加上战死的二十余名各派弟子和将近两百多个山匪、马贼、各城乞丐,事后朝廷将此数目对外公布,宣称已遭坑杀之刑的儒门一众共计四百六十余人。

荆天明望着众人离开,又低头看向盖聂,辛雁雁在旁柔声劝道:「盖前辈生前能够亲眼看到你赴刑场救人,心中想必甚为安慰,你瞧,他脸上的神情如此安详,心中定是了无牵挂。荆大哥,你别太难过了。」荆天明默默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湿漉漉地,两眼却是欲哭无泪,忽听得几声呻吟,唤道:「臭仔臭仔你他娘的你真死啦臭仔」转头看去,见出声的是那姣镇的乞丐赵老三。赵老三躺在地上,肚破肠流尚未气绝,身旁还倒着另一名姣镇的乞丐臭仔。臭仔背上被砍了四五刀早已身亡,但那赵老三却似乎没法分辨,两眼盯着臭仔的脸唤了一句又一句。

荆天明走过去,蹲在赵老三身旁低声说道:「赵老三赵老三臭仔没气儿了,他走啦。」赵老三茫然地望向荆天明,气息微微地道:「他奶奶的这家伙刚刚背着我一路跑到这里就忽然倒了,怎么怎么就死啦花大荆大哥,我看我这也就要死啦。」荆天明眼看他的肠子都跑到外头来了,实已回天乏术,当下也不说破,嘿嘿笑骂:「他奶奶的你敢难不成你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全要我替你还吗放心吧你还死不了」

赵老三想要放声大笑却笑得跟哭一般,虽是咧着嘴,眉头却紧紧皱着,荆天明温颜问道:「赵老三,很疼吗」那赵老三本非什么胆气粗豪的奇男子,此时肚破肠流,实在身处剧痛,被荆天明这么关怀备至地软语一问,再也禁受不住,登时呜呜哭了起来,道:「荆荆大哥,咱们这些臭要饭的,平时看人脸色吃饭,向来都给人瞧不起,如今如今可风光啦嘿嘿嘿嘿臭仔肯定作梦也没想过,自己能能死得像个大英雄,是是吧」他又哭又笑,一口气多说了几句,到这时终于已无力撑持,只剩气喘吁吁的痛苦呻吟,荆天明红了眼眶,哈哈说道:「没错,赵老三,今儿个臭仔是个大英雄,你也是个大英雄我荆天明的乞丐弟兄们各个都是大英雄」见赵老三两眼放出欣慰的光芒,只是痛得说不出话来。荆天明将手搁上赵老三的胸口,低声道:「很痛吧赵老三,你再忍忍,大哥大哥这便带你回家。」说罢掌下施力,震断了赵老三的心脉。

这场大雨其实并没有下得太久,但荆天明却觉得它落得犹若没有尽头,他掌心缓缓抽离了赵老三那不再跳动的胸膛,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角,将赵老三敞剖的肚腹遮盖起来,然后就这么蹲在赵老三身旁,低头闭上了双眼,感觉击打在身上如万马奔踏般的重重雨势。

他想着:「赵老三,好兄弟,你虽说臭要饭的在旁人眼里乃低三下四之辈,但大伙儿之所以沦为无家可归之人,谁没有一番不得已的心酸过往你们落魄虽是落魄了,却宁可乞讨要饭也不偷不抢、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少年时遇见了你们,心中真不知有多么惭愧,看你们有的瘸了腿、有的少了胳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偏偏谁也没有像我那般镇日苦着一张脸。大伙儿还是照样笑、照样吃,照样挺着精神过日子。在我荆天明心中,你们各个早已是大英雄了。」他睁开双眼,缓缓搭上了赵老三的眼皮,站起身来。就在起身之际,原本落得震天动地的一场滂沱大雨倏忽停止,荆天明抬头仰望,但见盖天的乌云渐清渐开,几道笔直的金光自天际洒落射下。

坐倒各处的乞丐们仍是喘息不止,各个皆满头满身的血污汗泥,神态疲乏至极。荆天明四眺环顾,胸口一热,昂然朗声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今日大伙儿的义举,其仁德武勇已和武林豪杰、江湖侠士全然无异我荆天明有幸能有大伙儿这帮好兄弟,心中实在是太高兴,太光荣了」众丐虽已累极,但各个脸上放光,笑颜开展,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想着战死的弟兄,抹泪说道:「听见了没方才荆大哥叫咱们是英雄好汉」一个乞丐扬声回喊:「今日臭要饭的能有荆天明这样的好大哥,臭要饭的实在是太高兴,太光荣了」众丐们齐声高喊:「臭要饭的实在太高兴、太光荣了」

荆天明红着眼眶点点头,不再让自己继续沉溺于感伤之中,打迭起十二万分精神,一一为众人查看伤势,谆谆嘱咐各自回去养伤。待得众丐离去之后,这才又缓缓走到盖聂身旁,低头瞧了一会儿,顿时像是全身骨头都散开来似地咚一声跪趴在地,良久不语。

西方霞云如一抹胭脂般晕染在大地边线上头,东方天际已可见少许早升的星点,倦鸟正结队归巢,黄土上的血腥也慢慢地,有些干了。

辛雁雁终于出声唤道:「荆大哥」

荆天明再瞧了盖聂的面容好一会儿,又磕上三个响头,这才蹒跚起身,和辛雁雁二人合力将盖聂的尸体掩埋安葬。

便在此时,远方忽有一人走来,竟是墨家钜子方更泪独自去而复返。

荆天明和辛雁雁狐疑地对看了一眼,二人迎上前去,那方更泪走到荆天明面前,正色说道:「荆兄弟,我不能久留,此番特意折返回来,实有要紧事必须尽速相告。」他看了辛雁雁一眼,拉起荆天明步至旁处,低声又道:「荆兄弟可记得八年前,盖兰女侠毒发身亡一事」

荆天明不知何以方更泪重提此事,心中惴惴,点了点头,又听得方更泪续道:「当时高月姑娘以毒掌将儒家弟子江昭泰当场毙命,众人因此而信了那紫语的片面之言,指称高月姑娘乃是杀害盖女侠的凶手,但事后路大钜子与我一番讨论,荆兄弟,当时那名儒家弟子的死状,和盖女侠看似雷同,实是大相径庭。那名儒家弟子死前浑身剧痒不堪,在地上挣扎打滚不已,十指皆有黑血渗流而出,但身体肤色却没有任何异常。荆兄弟,你可还记得盖女侠的死状」他一句一句说得快速,荆天明越听越惊,盖兰的死状历历在目,他八年来从未有一刻淡忘,当下颤声回道:「我当年在小屋内发现兰姑姑的时候,她已然断气多时,脸成青紫之色,端坐在桌旁,像是连挣扎都来不及有过一般。」方更泪听了更加印证心中多年来的疑虑,沉声说道:「荆兄弟,盖女侠虽是被毒所害,却并非毙命于高月姑娘的毒掌之下。」

荆天明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怎么会那那会是谁」

方更泪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也无法确定,只能告诉你,当时一口咬定亲眼见到高月害死盖女侠的紫语显然有诈,我们当年所欲擒拿的鬼谷少女奸细,定是紫语无疑,只是我多年来未曾有过其他确凿证据,她又已嫁为儒家掌教夫人还有」方更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说出,「还有赵掌门当时见那儒家弟子毒发身亡,立时便出言提醒,阻止旁人碰触。但在发现盖女侠死时,赵大侠却亲手查验兰姑娘尸首,分明不怕因此沾毒。换言之,他早知道二人中的毒实非同一种毒,凶手各异,但他当时却没有说出,任凭那紫语诬陷高月姑娘。那时,我家钜子路枕浪便已瞧出端倪,只是赵大侠是何许人也,没有真凭实据,这话又哪敢轻易说出若非兄弟今日大展神威,救了儒家人等,我也不会对你说出。荆兄弟,你好自为之,在下告辞了。」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荆天明脑中像是有千万只蜜蜂飞转似地,嗡嗡作响,忽听得辛雁雁步至身旁出声相唤,他看向辛雁雁,口中喃喃说道:「她叫我要相信她她那时候一直叫我要相信她但我却没有她明明叫我要相信她的」

辛雁雁不知荆天明在说什么,担心他是因为盖聂之死而有些犯傻,轻声问道:「荆大哥,他是谁你误会谁了」却见荆天明的脸上竟泛起了笑意,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开心,他两手紧紧抓着辛雁雁的臂膀大声说道:「阿月阿月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她是无辜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辛雁雁被吓了一跳,见荆天明笑得如此欢快,不禁怀疑他疯了,忧心忡忡地道:「荆大哥,你看清楚了,我是雁儿,不是阿月。阿月是谁她便是那个高月姑娘吗」荆天明放开了辛雁雁,大笑回道:「就是她她就是阿月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他口中反覆着同一句话,笑了许久渐渐安静下来,神色转为半是忧急、半是惶愧。荆天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我我可以见她了,我又可以见她了有人想要害死阿月她在哪里我得赶紧找到她,我得跟她道歉,求她原谅我。」荆天明口中兀自喃喃自语,脚下已不知不觉地迈开了步伐,辛雁雁跟在旁边连连唤道:「荆大哥你还好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吓着我了。」

荆天明边走边道:「雁儿,你独自一人并不安全,我这便立刻送你回咸阳城内,你好好待在你陆师哥他们身边,我另有要事,一刻拖延不得,进城之后,你我便就此别过了。」

辛雁雁听了住口不语。她心中虽甚为不舍,却委实没有理由再硬跟着荆天明,二人各自思潮起伏,一路无话。如此行过四五里路,辛雁雁眼看荆天明脚下步履又快又急,真恨不得老天爷能忽然搬来一座山挡在他们面前,停止这份加速分离的脚步。

谁知才这么想着,前方几棵大树底下,居然便出现了一排人墙挡在道路中央,荆天明也不以为意,口中喊声:「劳驾,借光借光」脚下不停,便要穿了过去。但那排人墙却动也不动,像是刻意挡在荆天明面前似地。

这一排人墙高高低低,竟有数十人之多,只是年纪都轻得很,全是些少男少女、男童、女童。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六岁,高矮胖瘦尽皆有之,个个生得面色红润,身上衣裳无有一同,深深浅浅,一眼望去让人目不暇给,黄有鹅黄、鲜黄、土黄、金黄;绿有翠绿、粉绿、嫩绿、深绿;蓝可以浓得像黑,也可以淡得宛如净白;紫有那璨若夜空灯火的紫,也有清丽如夕暮薄晕的紫。数十人竟便有数十种不同颜色,参差地站成了一排缤纷。

荆天明眼尖,在这一团色彩之中认出了白黄红绿四个小男童。心中暗道:「好呀,原来怪娃儿还不止四个。莫非他们都是神都九宫的门人这可真奇了。蓉姑姑一生钟爱医术,个性何其孤僻,怎能容忍这么多门人在她身旁打转但那四小童又说,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并非毛裘。看来这里头大有古怪。我得小心点儿才是。」荆天明悄悄将辛雁雁拉到身后护住,这才按照武林规矩,恭恭敬敬地拱手抱拳道:「在下荆天明,何敢劳动神都九宫的诸位在此等候」

「你倒知道我们是神都九宫的人。」一名身穿淡紫衣裳的十五岁少女皱眉道:「谁说我们在这儿等你啦我们等的不是你,是你身后那位」

「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那绿衣小男童又连珠炮似地背诵了一遍。那淡紫衣衫的少女眉头锁得更紧了,她轻轻斥道:「绿儿,别胡闹,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那绿衣小童被她一骂,赶紧缩回白衣小童身后,再不敢说话了。

「你们找辛姑娘干么」荆天明警戒地问道。

「我说这位荆公子,」那淡紫衣衫的少女尖声问道:「我是来找辛姑娘,又不是找你,你在这儿啰嗦个什么劲儿你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要你来强出头。真是羞也不羞」

「怎么不行」辛雁雁听那淡紫衣衫的少女这么说,便从荆天明身后探出头来,言道:「这位荆公子是」

「这位荆公子,乃是你的」辛雁雁话才说到一半,一个姑娘从那道彩色的人墙后头走了出来,替她说道:「乃是你的夫婿、相公,你是他的贱内、拙荆,抛也抛不掉的大包袱。又特爱喝醋。这些我在滨飞楼都已经听过了。」

「你你是谁」辛雁雁惊道,「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你问她」那淡紫衣衫的少女笑道:「她便是我神都九宫的宫主。荆公子,还不上前见过我家宫主。」荆天明打从那位姑娘走出来,便一直呆望着她,像是忽然不会说话了似地,这时听那紫衫少女的介绍,犹是一脸茫然,「你你便是神都九宫的宫主」

辛雁雁也不敢相信,这所谓的神都九宫宫主,原来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生得貌美绝伦,娇美无瑕。她底下门人各个穿得光鲜亮丽,她自己却打扮得极是简朴。一身陈旧布衫黄扑扑地,长发随意挽了个松髻垂至腰间,从头至脚除了那一对象征神都九宫掌门人的信物耳环之外,再毫无半点珠环钗饰,越发显得她清逸出尘的绝丽姿容;黑发如云,面若凝脂,肤白胜雪,朱唇欲滴,举手投足纤若初霜,顾盼流转灵似仙霞,仿佛只须轻轻叹口气,便能教这大道上的尘土尽皆化作清晨露珠,碧水湖光。只见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再也无法动弹的荆天明,终于开了口。荆天明不可置信地颤声说道:「神都九宫的宫主是你高月。」

第六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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